和母亲交流，变得越来越费劲。三里外的人，都能听见你在喊，她却还是一脸迷茫地看着你，所以，每次去看她，我只是给她洗头、洗澡、剪头发，并没有和她更多地交流。

那天，剪完发，在她旁边坐着，她突然问：“你姑妈是去年走的？还是前年？”“你想她了？”“怎么会不想？天天想……”“你不用想他们，有一天，你也会去天堂和他们一起。”我这样开着玩笑，内心却泛起酸楚。遥想当年，母亲是多么的叱咤风云：指这个，喊那个，自己更多的，只是动口而已。按她的说法：“最重要的，是你要有好的打算”。随着父亲的离去，我们不再由着她的“运筹帷幄”“指点江山”，母亲的家庭地位日渐淡薄，似乎要淡出了我们的视线。这两年，舅父走了，舅妈走了，姑妈也走了……母亲的兄弟姐妹，父亲的兄弟姐妹，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，只剩母亲一个人，孤独、寂寞地衰老着，她的精神世界，该是多么凄凉又溃败？！

年轻时的母亲，风风火火，特别能干。印象中，每到下雨天，家里就会挤满妇女。村子里，要出嫁的姑娘，她们会拿着鞋垫，来请母亲帮忙画上荷花、小雨、飞鸟之类，回去好用丝线绣起来。母亲很热情，她笑靥如花，伏在大大的方桌上，很认真地给鞋垫画鲜花，还叮嘱她们，该用什么颜色的丝线来搭配；给孩子或婆婆织毛衣的媳妇，请母亲给毛线起个边，母亲总是笑意盈盈，边起头，边教小媳妇，到哪里，该怎样收针，放针。父亲在灶头做饭，我围着母亲，看她做手工。所以，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，我就自己织出了一只手套，母亲很是惊讶，问我，是谁教的？当然，年岁渐长时，我的手工却越来越退化，直至现在一点不会针线活。

母亲的心灵手巧是有目共睹的。生产队劳动间隙，村外来了一个补袜子的生意人，母亲蹲在她的旁边看了一会儿，回家就让上海的姨妈给她寄点尼龙线头线脑过来。收到后，走村串户，她也当起了补袜子的生意人。因为姨妈寄的针头线脑特别多，母亲不管多难的袜子，都能补得让你找不出痕迹来。

母亲的节俭也是出了名的。记忆里，家里的照明，总是那么昏暗，15瓦的灯泡在头顶晃着，一家人围着大大的方桌子，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，母亲总会在我们面前摆一堆番薯，必须吃完番薯，再吃米饭。所以，直到今天，紫薯、小香薯、玉米之类，我对它们也是正眼不瞧。因为母亲的节俭，家里从来都是过着“富足”的日子。不像叔叔家，过了秋收，就开始到处借油借粮食。当然，好不容易积攒的粮食，会被父亲借出去，收不回来，这样的情况，就会爆发家庭大战。我们三兄妹面对父母的战争，内心总会旗帜鲜明地站在父亲这一边。

从童年到少年，直至青年，我一直仰慕我的一个小学同学：她在家里，是可以大声斥责她妈妈的，这着实让我羡慕得不行。我们小时候，家里有好吃的，母亲总是紧着给父亲吃，父亲又偷偷分给我们，便会遭到母亲的一顿训斥。一次家里来了人，母亲捧出一碗小娘舅送来的山核桃招待。哥哥拿一个，我是必须拿一个的，哥哥拿两个，我当然不肯吃亏，就这样，他拿，我拿，一下就把整碗山核桃给抢光了，母亲的脸由红转青又转绿，客人一走，母亲便拿起鸡毛掸子，把哥哥打得满屋子跑。

我总以为，天下母亲该有的贤良淑德、无微不至、舐犊情深、温柔慈爱……我的母亲身上没有。我想，我做母亲的时候，我要给我的孩子尽我所能的庇护，让他在我的羽翼下成长，事实证明，我错了。先生说我：穷人养出了一个娇子。

在母亲的严管下，哥哥从小就承包家里的柴火，砍柴的本领是大他一岁的表哥难望其项背的；姐姐14岁就是生产队的一个好劳力，割稻种秧，敢于挑战一个正劳力。当然，因为父亲的宠爱，我是条漏网之鱼。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，我们始终秉承着正直、善良与自尊。

不知从哪一天起，强势、能干的母亲，就跌落在了我们半是嫌弃，半是怜悯的眼色中，小心翼翼起来了。

如今的我，也真正读懂了母亲，以及她所做的一切。